文/汤碗

　　01

　　赛红二十岁的时候，把自己嫁了。

　　七岁时，她爸死了，她妈改嫁，就和奶奶相依为命。没想到奶奶生了重病，能借的赛红全借了。最后没办法，她就想着，把自己嫁了，好歹能换点钱回来救命。

　　石家父母很喜欢赛红，不嫌她家穷，他们觉得这样的女人娶来当媳妇，看得住家。

　　可是，石虎自己不同意。

　　他念过中专，在县里一家玻璃厂做账，加上脑子活，兼给小商铺做账，每月赚得不少。眼界，自然也就不一样。

　　他不是看不上赛红的长相啥的，是觉得她读书少，两人没共同话题，日子过起来没趣。

　　赛红找了个时间，跑到县里找石虎去了。

　　她混到石虎的办公室里，石虎惊讶地看着她，说你怎么来了？我不是说过咱俩不合适吗？

　　赛红说我知道，你嫌我读书少，谈不到一块，这事我认。我今天来，是跟你谈条件的。

　　石虎的爷爷开春生了场病，一直没好，老人家就想着，家里办场喜事，冲一冲。

　　这也是为啥石虎呆在县城，十天半个月也不往家里走一趟，就是怕老人家提这事。

　　这应了吧，他就得随便找个人结婚，他不乐意；可不应吧，家里人都盯着，他也招架不住。

　　赛红说，你跟我结婚，我保证不干涉你的任何事。我在乡下照顾你家里，你要愿意回就回去，要不愿意，就呆在城里。将来你要是有了喜欢的姑娘，我愿意跟你离婚。

　　石虎噗嗤就乐了，说赛红你不是喜欢我吧？

　　赛红果然不是一般姑娘，她脸都没红半分，说，我缺钱，而你家有钱。老话不都是说么，要得点什么，就得扔出去点什么。我乐意。

　　话说到这里，石虎就正视了赛红，盯着她琢磨了几分钟，她眉梢都不抖一下，这样的女人，心思太坚定。

　　

　　02

　　石虎答应了。

　　过了半个月，两人就结婚了。

　　就是，四年后，赛红还是没孩子，石家有人在嘀咕赛红的肚子是不是不行。赛红什么都没替自己辩解，她知道，作为男人的石虎，真没看上作为女人的她，说出去，她也丢人。

　　赛红是在结婚快一年时，知道石虎有女人了的。那人，斯斯文文的，捧着卷书，笑起来都格外精致。

　　那时候，每隔一段时间，赛红就去城里跟石虎住几天。有次，石虎指着旁边的宽凳说，还是分开睡吧。

　　赛红以女人的敏锐，知道他有了女人。不过她真没生气，还很客气地问，需不需要他俩把婚离了。

　　石虎脸上闪过一丝阴郁，不用了。赛红也就不问了。

　　石虎平日里，真没亏待她。她奶的药费，石虎没小气过，所以她在村里打理石家，真不觉得委屈。只是有时候，没个孩子，她心里总有点空落落的。

　　有次，赛红试着提了下，两人能不能有个孩子时，石虎才告诉她，那个女人快离婚了。

　　赛红才知道，石虎看上的那女人是个护士，这些年，石虎一直想办法让她离婚。

　　赛红就懂了，要是他俩有了孩子，将来那女人离了婚，他们再婚时，会有麻烦。

　　她心里有些酸酸的，倒不是生气或者嫉妒，只是羡慕吧，一个女人能有男人那么替她着想。

　　不过，就一点，一点点而已。

　　03

　　石虎和赛红离婚了，天就跟护士结了婚。

　　石家人气死了。这些年，虽然赛红没生孩子让他们有点说头，但对赛红这个人，都没得说。尤其是石虎他爷心里门儿清，他能多活这些年，全赖赛红照料得好。

　　于是，他爷举着拐棍就往石虎身上砸。

　　赛红赶过来拦住石虎他爷的拐棍，她说哎哟，爷啊，我不是你孙媳妇了，当你孙女不就成了，反正都喊你爷！

　　石虎他爷得了台阶，也就顺着下来了。他不可能真的逼着石虎再离婚，何况，石虎说，护士怀上了。只是，总得做点什么，把这个面子给画圆了。

　　后来，石虎他爷真让赛红按规矩，认了石虎爸妈当干爸妈，一套礼都做全了。

　　赛红喊石虎哥，赛红觉得没啥。但石虎听着很别扭，到底这事他干的不够厚道，就连离婚，赛红都没多拿他几个钱，所以借着这声“哥”，他封了一个大红包。

　　她没客气一下，利索地收了，她不会跟钱过不去。

　　赛红离婚，也有她自己的算盘。兑现自己的承诺是一回事，另一方面，她觉得，捂不热石虎的心。

　　她二十四了，要是再拖个几年，年纪大了，没孩子，或者再嫁，都比现在要难。所以石虎要不提，她也得想办法提了。

　　起先，她也不是没想过跟石虎好好过日子，但人心不在她身上，冲一块石板费什么劲？

　　还不如离了，她如今手头有点小钱，这日子，不又重新过起来了么。

　　

　　04

　　第二年，赛红看上了一个男人，不是本地人，双抢时到村里找活干的。

　　那人姓郑，因为生得高大，都叫他大郑。

　　大郑结过婚，老婆难产死了，救了几天，欠了一屁股债，娘俩还是没救过来。

　　他说起这些时，语气干巴巴的，手指在裤子上抠个不停。赛红能听出这话里的深到发苦的痛意，这世上啊，遭遇过扒心挖肺的事儿还能活下来的人，都不容易，真的。

　　赛红身拎了瓶酒出来，倒了一杯塞在大郑手里，喝！喝着喝着，两人的手就碰到了一块。

　　两人都对对方很满意，就把日子这么悄然又热闹地过起来了。大郑说要选个好日子再去领证，赛红没二话说。

　　但还没到领证那天，石家出车祸了。

　　护士的第一胎没保住，后来怀了第二胎，出事时，胎儿七个多月了。

　　石虎爸妈当场死亡，石虎断一条腿，护士也没活下来，倒是她肚子那个孩子，被她牢牢地护着，最终救了下来。

　　仅仅一次车祸，就把一个热闹的大家庭毁得只剩下老的老，弱的弱，残的残了。

　　怎么说赛红也在石家呆了四年，何况她后来又认了石家做干亲，情份还在。

　　石虎那个样子，根本没办法主持后事，都是赛红跑前跑后料理的。

　　为这，大郑有些微辞。他说就算石虎爸妈死了，他不是还有两个姑姑吗？怎么说也轮不到你一个干亲在忙活吧？

　　赛红微微叹了口气，这石家嫁出去的女人，个个骨头都软得很，听婆家的话。以前石虎还好着，大家自然好好来往，现在成这样了，他两个姑只是来走了个过场，连钱都没掏一分。

　　但大郑说的也有道理，于是，葬礼过去，她就没再去石家了。

　　05

　　有次赛红干活路过石家，顺便进去看了看。

　　那是怎样一个家啊！没有一点光线，地上垃圾一堆，那个护士拼命保下来的孩子，就扔在一个箩筐里，瘦得不成样子了，都快没气哭了。

　　赛红当场就哭了。

　　她冲到屋里把石虎揪出来，狠狠打了他一巴掌，她气得声音都在哆嗦，石虎你他妈还是个当爹的吗？！

　　石虎一身臭酒味，身体软得像根面条，他哪里还是个男人，一个魂都没了的废物！赛红把他扔到地上，抱着孩子就走了。

　　她问村里的产妇均了点奶水，一点点地喂给那个小孩。她早产本来身体就弱，还被这么忽视，也亏得赛红照顾得好，她慢慢变好了。

　　孩子很爱笑，赛红每次看着，都觉得心软得一塌糊涂。大概，那就是母性吧。

　　而且，这孩子的身世，也不自觉地让她多怜惜几分。

　　孩子一直赛红养着也不是个事，她就想喊村里人和石家的亲戚，一起拿个主意。石虎那儿，也得有人劝劝。

　　再悔恨，再难过，再痛苦，死去的已经死了，活着的却还要活下去，不然，拿什么慰藉护士拼死留在这世上的宝物？

　　但谁也没想到，石虎他爷上吊了，而石虎，失踪了。

　　村里人四处找了，有人说看到他爬上一趟去外省的火车，不知去向。

　　石家，除了那个小女孩，没人了。

　　石虎两个姑都不愿意收养她，都说自家困难什么的，养不起。要硬塞给她们也不是不行，但她们怎么对待孩子，就难讲了。

　　赛红抱着那孩子，真心想骂句娘！

　　她愤愤地把孩子抱回去了，可见了大郑，那话，变得难以出口。

　　果然，大郑不同意，他们又不是自己生不了孩子，干嘛养别人的？

　　赛红说，要是我一定要养她呢？

　　两人大吵一架，大郑甩门走了。她知道，大郑不会再回来了。

　　赛红埋在女孩的胸前，哭湿了她的奶兜。

　　大郑拔高了的声音还在她耳边晃，他说，你不是对石虎余情未了吧？这么放不下他的种！

　　赛红梗着喉咙，不想再说什么了。

　　活生生的一条命在她眼前，她没那么狠心可以视而不见！

　　

　　06

　　赛红给孩子取名石平安，平安身体不大好，赛红得花很多精力调理，顾着她了，就没顾得上自己。

　　等平安的身体跟正常人差不多时，赛红都三十多了。

　　大郑离开之后，她不是没想过结婚，但人家看她带着身体不健康的平安，都不敢娶。要么劝她别再花费力气了，能活几年是几年，要么就是让她送走。

　　可哪怕是条阿猫阿狗，养了几年也有感情了。更何况，平安真的很乖，除了身体不好，她哪儿都让赛红觉得欢喜。

　　委屈平安和委屈自己之间，赛红选择了后者。这不是什么伟不伟大，只是听从了心的安排。

　　等送平安去上学后，那时候时机好起来了，赛红就跟人合伙做生意，先是收购村里的特产，后来又办了一个小型的食品加工厂，日子忙起来了，也就顾不上男人不男人的了。

　　四十多岁的时候，赛红突然晕倒在厂里。送去医院后，醒来时，原本在外地上大学的平安就坐在她面前，眼睛红红的。

　　赛红就打趣说，哎哟，不会是啥绝症吧，还剩多少天？

　　平安嗔了她一眼，妈！

　　平安给赛红削了个苹果，悄悄地打量她说，妈，你有没有想过再找一个？

　　她听医生说，赛红是长期内分泌失调，这种病，谈个恋爱会好很多。

　　赛红就笑，这个年纪了，谈什么谈。

　　平安也是大姑娘了，她知道爱和不爱跟年纪没关系。

　　她突然想到了听来的只言片语，吱吱唔唔地问，妈，你是不是还惦记着我……我生父啊？

　　赛红愣了一下，她猛然想起二十年前，大郑走前跟她吵的那句话，也是那样以为的。

　　可……她仔细回想了一下，也许，有那么一点点吧。毕竟四年夫妻，石虎那人，除了感情上没回应她，其余事都没含糊过，有个男人能替你挡着风雨，有点好感是正常的。

　　不过，赛红从来没让那点好感壮大到影响她的生活。

　　她清楚，石虎的心不在她身上，她不会强求，更不会浪费自己的情感。

　　所以，她不找男人，跟石虎没半毛钱关系。真的是，忙着，又没合适的，就这么拖拉下来了。

　　平安把脸埋在赛红掌心，声音微微有些发颤，妈，你后悔吗？后悔因为养了我，没个男人，没结婚，也没有亲生孩子。

　　不，赛红说不后悔，她的确有些遗憾，但不后悔。

　　她护着平安长到这么大，她们之间的感情，足以弥补那些遗憾。

　　就如她在病床上醒来，能看见平安的脸，她真的觉得很满足。

　　人生在世，能得一份好情感就行，不可太奢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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